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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卜卦


深秋,离阳城外。

        无边的萧瑟。这深秋的肃杀之意竟如此强势,仿如摧枯拉朽一般,将这人间换了天地。天上,乌云翻滚,如墨一般的黑暗压得让人透不过气。地上,狂风吹着满地的残花枯叶,挟裹着无边的寒冷和破败,宛如生离死别般得悲凉。

        枯草连天,一阵风过,竟齐齐地低下头去,仿佛不敢正视这漫天如刀割一般的冷风。枯藤昏鸦,偶尔几声低沉的啼叫,更显破败和苍凉。那树杈上还挂着几片未曾落下的黄叶,但也已经随着那无边的刺骨冷风左飘右荡,摇摇欲坠。但似乎不甘心这落入尘埃的小王一般,要与这寒风天地挣命。只可惜徒添无奈,那残存的枯叶不消半刻,便尽数凋零,随风而逝。

        你可曾为了那心中一份小小的执着挣扎努力过?等待的却仍是无法改变的挫败,恰如这与天挣命的枯叶,深沉而壮烈,无奈而凄凉。

        “唉,还是抗不过这风啊……”似有一声叹息自远方早无人迹的官道上传来。放眼望去,风沙与枯叶飘荡的尽头,两个身影,缓缓的走了过来。

        两个人,一高一矮。高的身材挺拔,看相貌不过四十岁上下,怪异的是两鬓早已发如白雪,长长的两缕发丝垂在胸前。眼中一片如这秋意一般的肃杀。不,确切的说除了这肃杀之外,竟隐隐有些许悲凉和沧桑。

        那矮的一身青衣小帽,又矮又瘦,年纪不过二十多岁,跟在高个中年之后,刻意的保持着一段距离。

        看样子是主仆两人。那满身尘土之色,应是走了不少的路程。只是这乌云压城,大雨欲来之际,两人似悠闲得漫步城外,不知所为何故。

        那高个主人弯腰捡起一片尘土中的残叶,放在掌中,似把玩又似出神的摩挲了一会,叹息道:“天道不可违,怕是该来的还是躲不掉吧!”说罢,也不见他如何作势,那掌中的残叶竟忽的成了细小的碎屑,被风一吹,倏尔飘逝。

        那仆人模样的男子似乎看到主人心情不大好,便跟紧一步道:“宗主,虽然那百年之期将至,我等也并非不可一争啊!宗主且放宽心,前方乃中原大城离阳,阴阳相士不可胜数。定有懂得逆天之人。”

        那中年宗主苦笑了一下道:“呵呵,聊尽人事罢了,天意如何岂能一言以度之?况这天始终是天,岂会屈从天下众生么?”然后凝望天空,半晌不语。

        苍穹之上,彤云翻滚,大雨即将到来。这云仿如洪荒巨兽蛰伏着,随时可能撕裂这不堪一击的人间。那宗主忽的以手指天,那不太激昂的声音中竟满是铿锵之意:“这天生来便为天,却何能为天?某参悟半生道法,这天却如此不开眼!它欲亡我,我便逆了这天,却又如何?”

        缓缓收回手臂,却如瞬间苍老了十几岁一般,缓缓道:“离阳,呵呵,也罢!小七,我近百年未曾再见这俗世之景了,如今去走上这一遭,倒也无甚不可。走吧,我们进城。”

        那小七听主人如此一说,眼睛一亮,强自按捺兴奋之意道:“宗主,太好了!您是没来过此地,这离阳是中土第一大城,做买卖的,耍杂技的,山珍海味,人间繁华应有尽有……”

        小七自顾自地低头絮叨,抬头间,那宗主竟已离他近百丈之远,已然身在离阳高大的城门之下。只余一语道:“齐小七,不要忘了正事,我等停留此地十日。十日之内,寻找阴阳相士之事不得有误!速速进城。”

        那齐小七耸耸肩膀自语道:“也不知要寻找多么高明的相士,之前在宗里寻的不下十人,都是统统言说可扭转乾坤,逢凶化吉,却一个不留,统统被宗主处死。如今这偌大的离阳,可有人能揣测宗主真实意图之人么?难!难!难!”说罢加快脚步赶了上去。两人的身形消失于离阳城内。

        不过倏忽之间,仍旧是离阳城外那条大道上,方才中年宗主捡落叶之地,忽的一人凭空出现。一身黑衣,浑身笼罩在一团黑气中,看不清相貌。只是那双眼睛里的杀意之浓,连这无边的秋天肃杀之意都欲避其锋芒。这人缓缓道:“林天殷,你以为离开殷厉宗便可无事?请人卜卦,呵呵,天大的笑话!”忽然仰天怪笑,那渗人的笑声惊起无数昏鸦,咕咕的惊飞而逝。

        忽的一闪,那人竟踪迹不见。城外,只余凛冽的秋风卷起无数的枯叶,飘荡在天地之间,“沙沙——”,“沙沙——”。

        离阳果然是中原第一大城,城内四通八达,青石道路纵横往来,两旁店铺林立,做买卖的吆喝声,游街逛景人群的喧哗声,一派人声鼎沸。人山人海,比肩继踵,挥汗如雨,好不热闹。

        只是天色愈发的阴沉,狂风把路上无数行人的衣裙吹起,仿如大海生波一般。所有人都发觉大雨欲来,脚步开始加快。一些路旁的小商贩开始忙不迭的收拾着物什,怕是要赶在雨前回家。只余道旁林立的或恢弘或普通的店铺,仿佛见证着这红尘的繁华。

        风似巨口,席卷了整个离阳,树摇叶落,满城皆飘荡着无数的枯黄树叶,满城枯黄,欲迷人眼。彤云压得很低,仿佛碰着人的头顶一般。

        “嚓——”,一道耀眼的闪电,横贯苍穹。天地似猛的亮了一下,这林立的店铺在黑暗中也突的如会发一般,一明一暗,闪电倏忽逝去。整个空荡的大城竟有丝丝诡异,直入心底。

        “轰——”雷声大作,仿如天塌地陷一般。雷电的声威挟裹着无边的寒意充斥在整个天地。闪电的忽闪下几只流浪猫狗飞似的钻入暗处。

        整个离阳大城空荡荡的街道上只余一高一矮两个人,仍缓缓的走着,不知要走向何方。

        电闪,雷鸣。冷风如刀。豆大雨滴终于落下,打得齐小七脸上生疼,天地尽被这无边的雨幕所遮,竟失去了所有的色彩。

        天地皆雨,如泣如诉,恁的一片凄凉。

        齐小七早已浑身湿透,雨水顺着发丝落下,将他本就不大的一张瘦脸打湿,眼睛都睁不开了。只得一边用手抹着着脸上的雨水一边说:“宗主,这雨下这么大,咱们还是找家客栈躲躲吧。”

        这中年宗主恍若未闻,颀长的身形仍一步一步的向前走着,身后的脚步踩下的水花,自他走了好远后才一个个的霍然绽开。那雨似长了眼睛一般竟绕他而落,他衣衫未湿半点,这雨水竟在其身上形成了一层水雾。

        中年宗主走了一会儿,似想起什么来,扭头问道:“小七,你怕死么?”齐小七想了半晌才道:“怕!但是死是早晚的事,怕也得来不是,小的我生下来就没了父母,一直乞讨流浪,天天想着怎么能填饱肚子。后来八岁的时候被宗主遇到,可怜小的,把小的收留到咱们殷厉宗下,还一直让小的跟在您身边,这是小的天大的福气,如此也够了。死,到死的时候再怕也不晚。”那宗主又道:“你就不想长生?”

        “长生,呵呵,这天说了算!若长生了怕是没什么烦恼了吧,像宗主一般,与天地同寿。不过凡人就是凡人,我虽然知道我长生不了,但自己的命自己掌握,想怎么活到死就怎么活到死,这有多好,何苦与天争命,苦苦与天相斗呢?”

        那中年宗主蓦然愣住,半晌喃喃自语道:“多少人为了长生,不惜身败名裂,兵刀相见,不死不休。却不知这一切依然逃不过天之算计,斗了一世,只为这天做了嫁衣!我却不如你了,想怎么活到死就怎么活到死!我还能么?”

        或许是吧?多少人曾在多少个如此的风雨交加的时刻,抬头问天,那看似小小的希冀,可还能够实现?一丝悲凉,几许无奈。那个身影。可是你吗?

        三日后,离阳。

        离阳的天空依旧无垠的灰色,仿佛一只蛰伏的巨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张开血盆大口撕咬着人间大地。冷风仍漫无边际的肆虐。隐隐有了入冬的感觉。雨已经停了很久,只是路上的行人却很少,天地间充斥着阴冷与潮湿。

        从这离阳最气派的客栈听水轩中走出一矮瘦的青年,正是前几日跟随那个中年宗主的仆从齐小七。但见他今日竟是一身绸缎,头戴华冠,手上拿着一把公子折扇,那派头十足是一俗世的纨绔子弟。

        只是这纨绔子弟的表情有些沮丧,举手投足间也是无精打采,惫懒不堪。

        齐小七看看天,依旧乌云密布。然后低下头自语道:“这是在离阳第九个了!如出一辙,请来的相士没两句话,统统杀掉。让我再去寻来,也不知下一个倒霉死鬼是谁。”

        齐小七一步一摇,漫无边际的走在离阳的街道上,这大街由于天气的缘故,无甚多人。便是做买卖的也无精打采,时不时的跺跺脚,驱赶着寒气。

        齐小七见这光景,转身欲回,身边一老者擦肩而过,但见此人身材颀长,须发皆白,年纪很大了,但端的是鹤发童颜,精神矍铄,面色红润。身穿一玄黄色的宽大道袍,道袍正中有一栩栩如生的大大的八卦图案。风吹拂身,衣袖须发皆随风飘摆,说不出的仙风道骨。此人右手揣着拂尘,左手执一半人多高的白布幌子,上书:一卦一金。却是一副天生相士卖相。

        齐小七先是眼前一亮,随后又摇摇头,暗道:“还是算了,这个老头活这么大也不容易,若此番请他去给宗主卜卦而坏了他的性命。我却是造了大孽。想罢,便埋头欲走。

        那老道竟忽的停身站住,双目望向齐小七,目光如有实质。似乎要把他的七魂九魄也一起审视一番不可。

        齐小七被这目光盯得难受,一时气恼冲这老道嚷道:“哎,我说你这牛鼻子,好好的路不走,往我身上瞅什么瞅?”

        那老道却也不恼,只唱了个诺,呵呵一笑道:“施主,此话便不大妥当了,你便是天王老子,又能管我眼光不成?人得命,天注定,你背后想我不得好死,怕先是理亏了罢。”

        齐小七倒吸一口冷气暗道:“好一个老道。不过擦肩,竟知我所想。”遂换了一副面相,一拱手道:“敢问仙长如何称呼?”

        那老道只微微颔首,双眼微闭,拂尘一甩,那摸样竟说不出的高深莫测,不紧不慢道:“贫道言微身贱,不过一江湖相士尔,仙长一语,却是折煞贫道了。贫道俗家复姓南宫,道号一金的便是。这道号原是因为贫道精于卜卦,一卦一金之故。”

        齐小七口中暗念了几遍此人姓名,遂笑道:“敢问仙长,倒是怎么个一卦一金?”

        那南宫一金一笑,指了指那白布幌子道:“虽是些末流之际,但也不可贱卖了。贫道一日只卜三卦,一卦十金!”齐小七忙一摆手道:“仙长说错了罢,你那幌子上可是一卦一金,怎么却成了一卦十金?”

        南宫一金笑道:“一便是整,十便是全;整即为全,十即为一也。”

        齐小七几乎被气乐了,心道:“这老头怕是穷疯了吧,不如戏耍他一番。”打定主意,表情不变,笑道:“不知今日仙长可已卜三卦否?”

        南宫一金一笑,摇头道:“天将泣,人相避,一金也无。”

        齐小七抚掌笑道:“何不为我卜上一卦?”南宫一金也不客气道:“如此,拿来!”遂一伸手,双目一闭,不再言语。

        齐小七暗道:“好妖道,却先给他十金,若算不出,连本带利一并还了!”遂拿出十金搁在南宫一金手上道:“如此,劳烦仙长了。”

        南宫一金双眼只微微睁开一条小缝看了看那金子,又掂量了一下,如此再三。如此行事,那刚才可以营造的仙风道骨之气荡然无存。只觉一账房先生立在眼前一般。

        或是感觉有十金之重,遂单手一翻,在翻来时,十金已不见。遂稽首道:“不知施主,所卜何事?”

        齐小七想了想道“且卜我前程如何!”

        南宫一金点了点头道:‘如此,施主稍待!“话刚出口,但见其双目忽得一睁,口中似念念有词。

        齐小七只一瞥,只感觉这南宫一金双目中突然射出两道金光,金光之锐竟不敢与其对视。南宫一金衣袂忽的完全鼓胀而起,拂尘急甩,“蹬蹬蹬——”的双脚向前急踏而出。

        若是有修仙之人经过,看上一眼便知,南宫一金看似随便的几步踏出,却正暗合脚踏七星之数。

        半晌南宫一金身形一收,双目又缓缓的闭上,遂一稽首道:“已毕。施主听了,观万家灯火,吃百家之食,贫不如犬。只遇得贵人,一朝跟随,忠仆无疑,却无仙缘。前路无性命之忧,虽偶有坎坷,皆可逢凶化吉。只二十年后,一梦黄粱,皆为尘土。”

        齐小七暗吸一口冷气,心道:“好生了得!这往事竟一一被其言中,我少时乞讨,岂不就是观万家灯火,吃百家之食!只这最后几句却不懂了。”

        齐小七遂敬服道:“仙长法力精湛,可这后几句却不甚懂得,不知……”

        南宫一金只一摆手道:“时辰未到,道时自悟。”说罢一转身,便欲离开。

        齐小七忙高声唤道:“仙长且住!有人以百金相赠,仙长可愿一见否?”

        南宫一金一听,一步便踏回来,嘿嘿一笑,全无半点得道高人的气度道:“如此好事在哪里?快讲快讲,晚了就不灵了!”却是不知是卦不灵了,还是这百金被他人挣了。

        齐小七早见惯他这副贪财面目,也不为意道:“只是这百金不是恁得好赚到手的。我家主人在听水轩天字一号院虚位以待仙长。只是稍不顺意,怕是性命不保。不过,若字字珠玉,莫说百金,千金亦有!”

        南宫一金一怔,刚才那股见钱眼开的劲头尽数抛在脑后,怕是好好合计了一番,半晌才道:“贫道半生所学,只在大衍之数,虽只是通个皮毛,但自认除了逆天抗命,其余皆逃不过贫道一卦。”

        说罢南宫一金目光中竟隐隐有出尘之意,衣袂乍飘,隐隐一种缅怀沧桑之感。声音低缓道:“若在当年,我这命怕也不是任谁……”

        说到一半,南宫一金竟一挥大袖掷地有声地道:“罢!百金一命,可矣!头前带路!”

        齐小七带着南宫一金施施然的在城里转来转去,只来在一处。此处乃一四层檀木楼院,方圆百丈,虽不甚高,但颇有一股拔地而起的威压,大气恢弘。整个楼体被四根粗大的雕龙柱支撑,竟有种不可撼动之感。正是离阳第一大客栈:听水轩。

        齐小七来在楼前停身站住,扭头对南宫一金道:“你跟我进去,切记住,不看勿看,不听勿听。若有半点差池,坏了性命,莫要怨我!”

        南宫一金只洒然一笑,秋风渐起,宽大的道袍随风飘荡,恍惚间竟又是神仙中人。

        进的楼来,齐小七施施然的头前带路,左拐右拐,也不知穿过了几道院子,仍自顾自地走着。南宫一金也一语皆无,紧跟在其身后。

        约莫又过了两道跨院,南宫一金竟心中忽的一紧,一股无边的威压袭来,只觉一双无形的眼睛正在远处虚空中盯着他看,那双眼睛不仅停在他穿衣打扮,却连他的神魂似乎也被审视了一遍,随后这眼光蓦然铺开,将这方圆数里看了个通透,方收回眼光。随即那种强大的威压感顿时消弭于无形。

        “神识!好强的神识……”南宫一金暗暗吃惊,暗道:“不远处的院子里,定有一了不起的人物!看来前日我观贪狼星逆冲此地,果真应验。”

        刚收回心神,齐小七一指前方的月亮门洞道:“过了这个门洞,我家主人便在院中恭迎仙长!‘遂做了个请字。

        南宫一金竟也不惧,遂拂尘一甩,缓缓走了进去。

        甫一进入,满耳皆闻水声。南宫一金抬眼望去,只见一小山,虽不高,却气势凌天。上有一瀑布倾天而下,激起水花千朵,水声隆隆,震耳发聩。

        “好山,好水,好景!”南宫一金脱口赞道,“果不愧名为听水轩!”

        忽听半山之处有人朗声道:“此水,乃是城外离水引而悬之所成。仙长驾临,何不上得这山,入得这听澜亭,与某听涛品茗,岂不快哉?”

        南宫一金笑道:“主人之邀,岂能拒之?稍待。”说罢。撩衣踏步上了石阶,不一时来在半山,眼前乃是一金瓦飞甍的小亭。亭上有匾,镶金大字曰:听澜亭。

        只见亭中有白玉石桌一张,两个白玉石凳,除此之外再无他物。从亭向外望去,飞瀑翻滚而下,果然观景好去处。

        那石桌旁的白玉石凳坐定一人,正笑吟吟的看着南宫一金。

        南宫一金观此人,年龄仿在四十岁以上,双鬓皆白,长长的发丝垂在胸前,目光深邃,身材挺拔。一身不知什么材质的玄火色长衫,隐约仿佛看到上有一三足金乌,若浴火振翅。此人不曾作势,却天生一种威压,使人不敢与之正视。正是前日那个宗主

        那宗主开口道:“仙长请坐,一路辛苦,且吃杯茶。与某一观此处景色。”

        南宫一金刚在此人对面坐了。却见这宗主只将面前的一杯刚沏的新茶轻轻向他的座处一推,却见那茶杯如离弦之箭一般射向南宫一金,不过离桌边一寸之地,竟猛的一滞,生生的停了下来。

        南宫一金只做未见,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顿觉五脏六腑之内浊气消散,清气上升,说不出的淡香溢满口中。索性双眼一眯细细品来,半晌笑道:“澶竹天清叶,果真绝品!“然后蓦地起身,冲那宗主一稽首笑道:”原是殷厉宗宗主林天殷亲到,贫道眼拙了!“

        林天殷见身份被识破,也不再隐瞒,遂站起一笑道:“小小殷厉宗,岂敢托大,仙长请坐。”说罢两人又对面而坐。林天殷道:“但不知仙长如何知我乃殷厉之主?莫不是掐指一算?”南宫一金一摆手道:“林宗主取笑了,这茶叶应采摘自澶竹每十年新发的新竹嫩芽,且嫩芽之上必有入春第一滴春露方可,故名澶竹泪。澶竹只西北殷岚谷中才有。如此绝品,若是普通殷厉门人拿来,岂不糟蹋了。故此,施主必是林天殷宗主无疑。”

        林天殷抚掌大笑道:“仙长好见识,不知如何称呼?”南宫一金一摆手道:“山野之人,怎劳宗主相问。贫道南宫一金,一金道人是也。”

        林天殷不动声色的点点头,心中却快如闪电的将整个修真一界姓南宫的高手一一想遍,却始终不记得有这么一位。也不为意道:“如此好茶,不尽兴岂不可惜了,仙长请!”说罢两人同时举杯,相谈甚欢。期间连齐小七何时站在林天殷身后,也未曾多多留意。

        茶罢搁盏,林天殷话锋一转道:“闻听仙长有言,一卦百金,不知这卦象可准?”南宫一金一笑道:“准与不准,卜后便知。只那百金当先付才好。”

        林天殷向齐小七一招手,两人耳语一阵,齐小七退下。不一刻,又提着一个灰色包袱交予林天殷。林天殷将包袱推给南宫一金一笑道:“百金已得,仙长施为无妨。只我林某人这百金却不是想得便得的。若卜的不准,却又如何?”说罢,只笑吟吟的望着南宫一金。

        “若不准,百金还你便是。”南宫一金不假思索道。

        “呵呵——”林天殷冷笑一声,缓缓道:“百金予你,岂能要回?若卜的不准,林某只索仙长一物,以抵百金,如何?”

        南宫一金诧异道:“贫道出身贫贱,不知何物入得林宗主法眼?”林天殷看了他一眼,不紧不慢道:“无它,你项上人头尔!”那语气竟似闲庭信步,仿佛一件随意之物一般。

        却见那南宫一金竟洒然一笑道:“也罢,贱民值百金,可矣!林宗主,但问无妨!”

        “好!痛快!”林天殷抚掌一笑,遂正色道:“敢问仙长,我宗前途之数如何?”

        南宫一金听罢,站起身来,右手向前虚指,左手翻转成一“卐”法印,接连虚打而出。宽大的道袍无风自起,一派仙风道骨之意。

        忽见南宫一金右手一抖,叱道:“九曜离合,瞬息洞彻!”右手中齐齐飞出九枚如豌豆大小的绿色明珠。悬于半空,绿芒大盛,每个小珠上皆有一道墨绿色的绿气缠绕翻滚,晶莹剔透,听之,訇然悦耳清脆之声不止。

        林天殷乍见之下,不由的暗自吃惊:九曜菩提珠!此异宝于百年之前已不闻下落,竟在此人手中。

        九曜菩提珠,上古异宝。九珠一体,在攻击与防御上无半点用处,传说乃上古九清天尊测天地更迭,气运走向,因果轮回之用,于机缘下遗落人间。怪不得这南宫一金无所惧怕,其依凭怕是此珠罢。

        良久,但见南宫一金大袖一笼,九颗绿色的晶莹珠子顷刻收入袖中,然后转身坐下,端起茶杯,只大口吃茶,竟是一语皆无。

        林天殷竟似料到一般道:“仙长,可是有了分晓?”南宫一金一捋花白胡须叹道:‘林宗主怕是早就知晓了罢,又为何要为难我一区区相士呢?莫不是想有逆天之举,犹不死心不成?“

        林天殷不置可否道:“仙长此话从何说起,不知卦象如何?”南宫一金也不作声,只用食指蘸了茶水,在石玉桌上写下八个大字道:“林宗主,你自己看罢。”林天殷却也不看,只冷笑着盯着南宫一金。

        倒是齐小七好奇心起,踮起脚,拔着脖正瞧见那桌上八个大字赫然是:灭门之祸,避无可避。

        齐小七只吓得三魂出窍,面如土色,只扑通跪于当场颤声道:“小七有眼无珠,寻回一个妖道满口妖言惑众,请宗主责罚。”

        林天殷似若未闻,只望着南宫一金冷笑道:“烦劳仙长再显神通寻个破解之法,助林某逃出生天。”

        南宫一金想也不想,一摇头道:“死局!万千之法皆徒劳尔!”

        林天殷却也不恼,似在思考取舍什么。半晌,忽的一笑道:“仙长见多识广,澶竹泪既已识得,不知此物可识得?”说罢只见右手凸显淡金之光,少顷,金光竟几不可见,方才看到他掌中正托一物。此物一体淡金之色,微微的颤动着。随着颤动,偶尔有金色的气流在此物上一闪而过。那材质却似布料一般,大小样式竟与钱囊相仿,只是布囊中间有一金色玄珠,晶莹剔透,那淡金之光正是由此发出。

        南宫一金倒退两步,双眼放光,那架势恨不得一把夺了过来,只是持此物之人却不好惹,犹自按奈下来,一甩拂尘道:“袖金囊!”林天殷也不掩饰道:“正是!袖金囊中取万金。此宝又何止可取万金?便是何时想取便可取来,当是取之不竭。得此物者,一生荣华不尽,仙长可指条明路否?”

        南宫一金猛的一咽口水,这副卖相哪里还像个得道高士,盯着这袖金囊看了半天,一跺脚道:“罢了!先予我袖金囊,便是泄了天机,折我几年阳寿亦可!“

        林天殷一副计谋得逞之意,呵呵一笑,将袖金囊交予南宫一金道:“仙长请了!“

        只见南宫一金打了一个稽首,身形竟陡然悬起,宽大的道袍恰似无风起浪,但见衣衫飘荡,状如波涛。其道袍正中那硕大的八卦竟猛然脱出衣外,浮于半空。一股清蓝色刺目光芒自八卦冲天而起。

        林天殷怎能不识此宝,惊声道:“八卦生死渡仙衣!“

        八卦生死渡仙衣,上古异宝。顾名思义,此宝有两大用处:八卦生死乃是以大周天八卦之数勘定人之生死祸福,前途命理之道。若仅此一用,便也如那九曜菩提珠一般,所用之人的范围大大有所限制。但了得之处,便在这第二个用处上,那渡仙二字便道尽了此宝玄妙——极品防御异宝!得此衣者,无论天下何种法术道诀或是天下各式法宝异宝,皆伤不得其肉身。就算重伤之躯,只要未伤及神魂,穿得此衣不消三日,肉身便可复原。渡仙,渡仙,便是此故。只是一点,一旦此衣为人所用,必已神魂祭炼,终身为得衣之人所用,人亡衣碎。若不是如此,怕是以林天殷之修为,此八卦生死渡仙衣早不在南宫一金手中了。

        林天殷竟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可为百金而不惜性命的穷酸相士竟身怀两件久不现世的异宝。心道这南宫一金怕也非等闲之辈,可是系出哪派却毫无头绪。观其本人,除了那几乎可以忽略的比凡人多了的那一点点修真之气外,再无长处。却是怪哉怪哉!

        林天殷径自出神,那南宫一金已收了八卦生死渡仙衣。面色已然白如秋霜。见此情形,更证实了林天殷之猜测不虚。这八卦生死渡仙衣所需真气不过分毫,若是换做他施为,怕是动动小指的力量。可这南宫一金竟虚弱至此!如此,这南宫一金怕是连不入流的修真者都算不得。

        南宫一金兀自喘了好一会儿气方道:“无论是方才九曜菩提珠的卦象显示,还是用这八卦生死渡仙衣以求破解之法,都是一样的结果,死局!避无可避!“

        林天殷一笑,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道:“我殷厉宗门人一个也逃不掉?”南宫一金眉头轻皱道:“怕是连宗主和夫人也......”

        齐小七一听,气冲顶梁,一步蹿出,揪住南宫一金衣领道:“你这贼牛鼻子,满口胡说,莫不是想讨打不成?”

        林天殷喝道:“小七,不得无礼,退下!”齐小七这才悻悻地退在一旁,南宫一金竟冲他一呲牙,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有种你咬我的架势,哪还有半点仙人之意。

        林天殷全若不见,一挑眉道:“仙长怕是有什么解困之术吧!”

        南宫一金道:“虽是死局,但也不是死定了。”想了想道:“大周天八卦之数暗合殷厉百年,一朝尽毁。星象大异,其间有两个星虽暂时晦暗,但过不了多久,必星芒大胜。正魔两道怕是不得安宁了。只是可惜了人间百姓又遭涂炭!”说罢脸上竟是一副悲天悯人。

        顿了顿,南宫一金一手指向齐小七又道:“宗主,此破解之法正应在这人身上,至于如何应验,贫道却是不知了!”说罢拿起桌上的袖金囊转身欲走。

        林天殷缓缓道:“仙长且慢!”南宫一金身形一滞转身问道:“宗主何事?”

        林天殷突然冷声道:“何方妖道,几句无来由的话便咒我宗门尽毁!本宗主岂能这么容易将那百金和袖金囊给你!”忽的一道残影瞬息一闪,林天殷已立在南宫一金身前,眼中杀意渐盛,冷眼如刀。

        南宫一金先是一怔,竟淡笑出声道:“原只当林天殷乃人中龙凤,却恁的言而无信!不就是那袖金囊尔,还你便是!”说罢就欲将袖金囊掷于地上。

        林天殷却是双手一拦,眼中杀意全无,笑道:“仙长何必动怒,方才是林某一玩笑尔!”南宫一金一脸不解道:“走又不让走,还又不准还,你这何意?”

        林天殷道:“仙长请坐,在下还有一言!”南宫一金只得一脸无奈的坐下,林天殷一笑道:“仙长可知晓这袖金囊如何驱用?”言罢遂低头闭目品起澶竹泪,只余南宫一金愣在当下。

        “是也是也,传言这袖金囊应有袖金要术法诀方能运用,只一袖金囊却无用了!贫道几乎忘记!”遂换了笑脸冲林天殷道:“不知林宗主可有袖金要术法诀?”

        林天殷只在虚空中一抓,手中便多了一个淡金色的玉简笑道:“袖金要术法诀皆记于此玉简上!”

        南宫一金登时双目放光,竟欲起身,一把夺来。

        林天殷只一收,玉简便消失不见。南宫一金见没了玉简直急得须发皆炸,跳脚嚷道:“林天殷,你欲何为?拿出又收起,莫要戏耍与我!道爷也不是好惹的!”话刚出口,这才想到,林天殷一身魔功,便是动动小指的力量,他便活不了了。加之方才完全不顾形象,忙一整道袍,正襟危坐,好一幅神仙卖相!

        林天殷笑道:“南宫仙长,林某岂能耍弄你?只托仙长一事,若仙长可告知原由,莫说袖金要术,便是整个殷厉宗送与道长亦可!”

        南宫一金忙道:“那殷厉宗不久便会全灭,要之何用?有话快说,我只要这袖金要术便可!”

        “好!敢问仙长,可知我殷厉宗因何会招致灭门之祸?”说罢,林天殷直直看着南宫一金,眼神迷离,捉摸不定。

        南宫一金一捋白胡道:“这有何难?一卦便知!”

        林天殷眼中杀意一闪而逝,不露声色道:“烦请仙长卜上这一卦可否?”

        南宫一金想也未想,斩钉截铁道:“这却不可!”

        “为何?”林天殷眼中冷芒愈胜。

        南宫一金正色道:“非是贫道不愿,实是不能!我每日只卜三卦,今日三卦已毕,宗主如想知道,明日贫道再来!”

        林天殷冷笑道:“你这牛鼻子,休要诓我!明日怕是不知何处寻你了罢!再者,你只给我卜过两卦,何来三卦之说?”

        南宫一金一指那齐小七道:“那一卦这小子卜了!”

        齐小七一脸无辜。林天殷一摆手道:“如此说来,第四卦便不准了?”

        南宫一金摇头道:“这第四卦却是最准,只是这一卦若卜了,以后再无准卦,十卦十失。我这一生怕是与相士一途无缘了!”

        林天殷显然不信道:“这绝无可能!仙长诓我!”

        南宫一金听罢,一甩道袍,站起身就往亭外走道:“你爱信不信,我若卜了这第四卦,我这饭碗便是砸了!袖金要术不给便罢!我就不信这世间之大,唯你一人有此秘法,道爷走也!”

        南宫一金正欲大步离开,忽听身后林天殷一声冷冷话语自耳边传来道:“南宫老道!这寒血刃,想必你认得罢!”

        话音刚落只觉脖项一凉,低头一看一把散发着寒冰之气与无数怨孽之气的幽红利刃正抵在哽嗓!

        南宫一金顿时脸色刷白。寒血刃!林天殷仗之横行修真界的法宝!此宝乃是取自极西绝域死灵大泽无数怨孽与阴魂的冲天戾气,又经极北绝域寒冷的昆仑雪域万年寒冰的冰核淬炼而成。不仅能取人姓名,更可冰冻神魂。不仅如此神魂一旦被掳去,便要永世受无数阴魂怨孽撕咬。残忍痛苦至极!

        南宫一金正自愣住,忽见怀中两道金光一闪,正落于林天殷手中。正是那百金与袖金囊无疑。

        林天殷冷冷道:“死人留着这些也无用了!”

        南宫一金暗道:“苦也——!”跑又跑不了,打更妄想,自己不入流的功法,便是林天殷哼一声便性命不保了,何况刀压脖项!

        情急之下南宫一金大声嚷道:“林天殷,你欲作甚?说话不算,还要坏我性命!道爷便是做了小鬼也不放过你!”

        林天殷冷冷道:“我不欲杀人,你若卜了这第四卦,不但原物奉还,袖金要术也给你!若不卜,莫怪林某手下无情!卜与不卜,一言而诀!”

        话音方落,南宫一金只觉得浑身入坠万年寒冰之窟,从神魂往外的寒冷,便是头发胡须和八卦渡仙衣也蒙上了一层冰霜。

        南宫一金只得摆手道:“罢罢罢!以后饭碗没了总好过性命不保,贫道卜这第四卦便是!”话刚出口,便觉浑身温暖如初,只似万年冰雪融化倏忽春意正浓。

        南宫一金急忙定住心神往身后望去,却见林天殷早坐与石桌旁品着澶竹泪,笑吟吟地望着他。

        南宫一金半晌方道:“唉!这第四卦乃逆天之举,时辰不会短了,更加之逆天,怕方圆尽毁,当去一无人之处!”

        林天殷略一沉思道:“早知你会如此托词!离阳东北十里,乃一废弃义庄,就是那里!”说罢当先走出亭去。

        齐小七见主人欲走,忙踱步跟上,却被南宫一金拂尘一甩拦了道:“宗主与我去得,此人便去不得!”

        齐小七一怔,正自纳闷。林天殷转头问道:“仙长何意?”

        南宫一金缓缓道:“天机不可泄露,个中缘由怕是林宗主也当明白罢!”

        林天殷凝立半晌,只一叹气朝齐小七一招手道:“小七,你过来!”

        齐小七不知何故,忙走到林天殷近前。

        林天殷沉吟良久,缓缓开口问道:“小七,本宗主待你如何?”

        齐小七想也不想道:“恩同再造!”

        林天殷轻轻点头又道:“你跟在我身边多少年了?”

        齐小七回忆了一下,脸上竟也露出一丝少有的沧桑道:“自八岁始,恍恍二十年!”

        “好——!”林天殷大喝一声,遂撩衣径直朝齐小七拜了下去。

        慌得齐小七双腿一软直直跪在地上道:‘宗主,你这是做什么,莫要折煞小七了……”说着便向前跪爬着来扶。

        只挪了半步,便觉被一股无形之力所阻,竟不能寸进。齐小七满头大汗,却知是林天殷手段。

        林天殷朝齐小七直直地拜了三拜,遂缓缓道:“小七,如今你受我三拜,某有三事相托,万勿推辞!”

        齐小七慌得忙到:“宗主莫说三事,便是百事万事,小七也……”

        林天殷一摆手缓缓道:“一!我三日内必回,若三日内未回,不可去义庄打探,包袱内有万金,汝可自取,在此大城安家并做日常用度。汝能否?”

        齐小七正欲推辞,林天殷双眉一立,齐小七再不多言道:“小七能够!”

        林天殷一点头话又出口竟如千斤重,声若洪钟道:“二!此后两月之内,必有人携两婴儿至你门前,这两婴儿便是我之骨血!你跟我二十年,便养他们二十年罢,二十年后告知殷厉宗灭门之事,到时他们自有办法报仇,汝能否?”

        齐小七也郑重无比跪在地上决然道:“视如己出,以命相护!小七能够!”

        “三!三月之后,你潜回宗内,寻我尸骨,埋于后山揽仙洞,并与揽仙洞口向内走三十步,掘地十丈!可得一玉匣,待二十年后将此玉匣交于我的遗骨肉,汝能否?”

        言罢,已然挟起南宫一金冲天而去。只留下“汝能否”三字震耳发聩。

        齐小七訇然扑倒,望着林天殷消失的天际,生生的磕了三个响头,额头鲜血迸出,却只缓慢而轻轻地吐出四个字来——

        “小七能够……”

        这四字竟似用尽他浑身力气,言毕,双目一闭,瘫倒在地。

        少顷,竟毅然决然地站起身来,转身离开听澜亭。

        本不高大的身躯在不知何时升起的残阳余晖中,竟忽然高大了那么几分。只是无人看到,齐小七早已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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